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第118章 心氣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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因黛玉如今修習青冥,湘雲與她同住時有些擇席,晚間睡時便欲與她說話,偏黛玉運功深入不便應答,一來二去的覺著無趣,便與賈母說了想換地方睡。恰好寶釵說一人孤單正好找湘雲作伴,湘雲也樂意如此,原想就這麽搬到一處住,奈何賈母不允,還是讓她與迎春一同住了,只偶爾與寶釵住一夜,倒是有說不完的話。想那湘雲初見寶釵時亦不如何親近,如今這般和諧,賈母見了亦十分高興,不免對著薛姨媽王夫人幾個多讚幾回寶釵的知禮妥帖。

在李紈處散了,黛玉幾個回了賈母那裏用飯,寶釵在王夫人處用了飯後同到賈母上房。鳳姐與王夫人有年節下施粥舍錢的細事與賈母商議,湘雲便隨了寶釵回梨香院。寶釵見湘雲悶悶的,便問她道:“剛我雖打岔了,林妹妹也說得沒錯,你今日好似沒什麽興致,可是有什麽心事?我雖不是太通,也長你幾歲,或可與你解解悶。”

湘雲一笑道:“林姐姐那嘴,沒什麽事也給她揪出事兒來了。”又道,“也沒什麽,我雖一年來這裏幾回,也好些時候沒去過大嫂子那裏,今日去了難免有些陌生。”寶釵順著她的話道:“你方才說與先前大大不同了,想必時日久了東西自然有些移動。”湘雲道:“倒也不是那樣。如今那些東西,以前都沒見過的。”

寶釵道:“這邊府裏的行事,幾年一換也不稀奇了。”湘雲搖頭道:“若說起來自然也換得,卻不是這般行事的。一來老太太喜歡些老物件,那正房的榻,搬了多少個地方了,也還是坐它。太太更是不愛新鮮的,日常起居也多些半舊的東西。大嫂子那裏,原先……反正不是這樣。”

寶釵笑道:“那難怪你失神了,我當日初次去時,也極是驚訝,如今想來甚是失禮。盯著架子上的瓷碗看了半日,實在是想起書裏說過唐朝有秘色瓷‘巧剜明月染春水,輕旋薄冰盛綠雲’,那對碗倒甚有此風。”

湘雲不知想些什麽,聽了這話失笑道:“你沒見蘭哥兒的屋子呢,便是寶玉也沒那般……那般……我倒不曉得說什麽了。”寶釵好奇道:“蘭哥兒的屋子我是沒去過,要說寶玉的屋子,可不是尋常比得了的。”

湘雲道:“二哥哥用的自然都是好的,老太太太太那樣疼他。只是蘭哥兒那屋子,連地上都鋪著半屋子皮褥,柔柔的白,可不是尋常狼皮熊皮那些粗貨。”寶釵聽了一楞,遂笑道:“蘭哥兒小小年紀,念書練武都極有定心的,這個想來也是給他練功使的。”

湘雲點頭道:“聽四妹妹說正是如此。”悠悠嘆口氣道:“你不曉得,還有一屋子小巧的桌椅案榻,都新奇精巧,當中立了只這麽高的船,可以燒三層炭,我們站那麽遠都覺得撲臉的熱。”

寶釵見她面色,便不再多話,湘雲過了一會兒又道:“原先我想著我的日子也算尚可了,這一比才知道,到底還是得有爹有娘才真有人疼,才過得像樣的日子。”寶釵見她如此,勸道:“又想這些作甚麽,你素性不這樣的,好東西也見得多了,今日倒怎麽感慨起來。”湘雲笑道:“好東西見得再多,也不是自己的。”

寶釵略略思忖了,說道:“人都說福分,可見福也是可量的,如同人日常起居,也有份例一說,這分與份又緣何而來?又有分位之說。‘立於何處而得於何處’,這所處之處,雖有天生天命,難道就沒有人力可為的?王侯將相寧有種乎,這樣的話也是有人說過的。”

湘雲聽了這番話怔怔然,半晌才擡了頭看寶釵道:“寶姐姐能說這樣的話,比尋常男子都有志氣,可稱高士了。”又笑道,“我又是一重比不上。”寶釵挽了她的手笑道:“難道我這話是尋常見了誰都會說的?倒招你取笑一通。”

湘雲笑道:“我這幾日不知是怎麽了,都不像我自己個兒了。聽了姐姐這席話,我雖還不是很通,卻也摸著些味道了。”肅了面容道,“湘雲謝過姐姐。”說著就行下禮去。寶釵笑著扶住了她道:“我不過是感同身受,你也看到了,我就剩下娘一個,又有這麽個哥哥,如今也是借住在這裏的。你的那些想頭,難道我就沒有?士農工商,雖則先祖得封紫薇舍人,如今卻不過是皇商罷了。”

湘雲聽寶釵這話入心,笑了道:“姐姐這話謬了,那不過是酸腐之見,那還有人說珍珠如土金如鐵呢。”寶釵笑顏溫溫道:“怎麽事情到了我身上你到想得通了,我這‘商’尚且要撐著口心氣,你這正統的侯府嫡小姐倒自傷起來。”湘雲細想一回,也笑起來。兩人又攜了手,說些方才的所見所聞,慢慢往梨香院去了。

李紈留了惜春與迎春吃飯,果然惜春飲食嬉笑如常,賈蘭更是答應以後再得了新鮮吃食就讓櫻草給四姑姑送一份,至於林姑姑那樣“不通”的人,自然不在考慮了。飯畢上茶,李紈才問起迎春的事,迎春搖搖頭道:“自跟嫂子說完,我也細想了好些日子,也……也行了些事,到底還是不成。

世事如棋,只是裏頭的棋子卻多是活人,要撥弄他們雖不難,我卻拙於與人交際。事情做了,雖見了效,心裏倒是換了種難過,並不覺輕松。”

李紈聽說如此,擊節讚嘆道:“二妹妹竟有如此慧根!”惜春在一旁跟賈蘭玩笑,半聽不聽的,便接話道:“上回智能兒還說我有慧根呢,怎麽二姐姐也有慧根了,日後當姑子好作伴的。”

賈蘭忙道:“四姑姑,如今出家人不近葷腥的,如何當得。”惜春聽了這話恍然道:“正是了!那可不成,我還開點心鋪子呢。不過我倒很愛庵裏的清靜,或者只在那裏住住,不出家也成。”

賈蘭搖頭道:“就是住在那裏,恐怕也不容咱們大魚大肉的吃,弄不好被趕出來。”兩人開始嘰嘰咕咕商議如何清靜與魚肉兼得的事來。

李紈無奈翻個白眼,接著與迎春道:“我說妹妹有慧根,便是妹妹認出了這個‘心境’。凡人做事,多‘務外’而少‘體內’。多少事,做的時候只本著一個‘應當應分’,卻忘了問問自己的心,所以有時,雖是‘好事善事’,自己越做了心裏卻越不舒服,雖強壓了,日子久了,竟成了病,或更甚者,就成了命!”

迎春聽了迷迷糊糊,道:“我倒沒有想地如嫂子說的這般深,雖有些意思,卻還不大懂。”

李紈便接著道:“譬如一個人,心裏是什麽他不知亦不管,過的日子處處忍讓忍耐,眾人自然要稱他一聲賢良。他若本性如此也罷,若是心裏實則有怨有不忿,這忍著讓著耐著,旁人再如何讚著,他自己的日子卻越過越沒味起來。

這等深深怨念,積累久了,或者就成了癥候。又或者,他這樣好忍善耐卻實則不想忍、不想耐地走下去,這境由心生,更招來些更難耐難忍的人事來,步步深入,最後或者就是個難得善了的命了。你看看,這不就是‘欺心之禍’?”

迎春不知為何,聽了這話只覺得如戳心尖,沿著後脊滲出冷汗來,沈心細想,也是越想越驚。李紈讓素雲給她續了茶,又道:“你方才說心裏不樂,這不樂卻也要好好分分。人心生來自有圖景,比方說你就善弈,我們蘭兒就善吃。這是心。卻又有造作,這個造作便是生來後天的習氣教養.

比方蘭兒好吃善吃,但咱們府裏這樣,飲食精細,講究個規矩禮節,賓客大宴時,由著他好吃的興頭他一個人能吃了一桌,這可大大丟了體面了。當是時,這‘欲吃’與‘不可吃’之間拉扯,自然是不樂的。

人要識得這兩個,知道哪個是本,哪個是末,忍一時以全禮儀,下來回了院子再補他一鍋兩鍋的,這就是條‘生路’。若是不識得這個本末,想著自己這麽愛吃好吃居然起了吃掉一桌宴席的心,實在有違聖人之教,實在有失體統,從此後一意否認了自己‘好吃’這天性,時時日日裝出不愛吃不講究吃餐風飲露的仙風道骨來。

這宴席上出醜的事兒自然沒了,這天性也壓抑了,這天性卻是天生之木,定要長的,你壓了這頭它就往歪了長,不知道會長出個什麽來,或者就愛上了旁的什麽左性的東西也說不準。這就是活出‘死路’來了。我這麽說來,妹妹可聽得明白?”

迎春豎了耳朵,一個字不落地聽了,心有所悟又說不出個所以然來,只覺得有什麽東西在心裏打破了出來一片欣欣向榮之意,忙答道:“我也說不好懂沒懂,只覺著心裏有什麽滋味一般,待我回去再細品品。”

李紈見她神色,知她或者心竅已通,便點頭笑道:“這東西,各人體悟不同,本不是言語能及的,我也就這麽比方著說罷了。你也不急,想著什麽了,隨時過來,我們可再論。”

迎春欣喜點頭,李紈又讓素雲取了個布包來,解開了遞給迎春道:“看你上回對那本縱橫有些喜好,那些書,若是不投緣法,看了只有打盹的份兒,這裏兩部書,都是那一脈的,於我倒無甚用處,你既喜歡,我便贈予了你,也好過你沒事讀歪了‘太上感應’。”迎春見那書上寫著《黑白道》幾個古字,笑著謝了接過,待惜春與賈蘭玩鬧足興了,方告辭回去。

迎春回了自己屋子,聽說湘雲晚間與寶釵作伴去了,便讓司棋繡橘服侍洗漱了早些歇息。夜深人靜躺在床上細想李紈所言。那‘好忍善耐實則不想忍、不想耐’的‘欺心’之行,正照了自己。若不是大嫂子,換個人與自己說了這話,或者自己心裏要否認千百遍從此與其相疏遠,或者就要驚恐不已了。

如今歇了那恐懼心和因此而生的抗拒之意,反觀內在,這話卻是再對沒有了。雖煩厭這些人事,卻困於出身性情,只好選了忍耐一道,忍得多了忍得久了要忍的人事卻越發多了,越發不堪地難忍了。這欺心一途,果然是個死路了。又不由得想起了奶娘,何嘗不是幾年忍過來忍成了如今這般不可收拾的模樣。既是死路了,出路又在何處?原想早些歇了好想事,卻越想越不清楚,又心亂不得睡,索性便讓繡橘點了燈取了李紈剛給的書看。

那頭李紈正與常嬤嬤幾個晚間閑話,賈蘭問常嬤嬤:“嬤嬤,今日那幾味,您就著茶吃可還適口?”常嬤嬤笑道:“虧哥兒惦記著我呢,都好,都好,尤其那味老醬牛肉,裏頭香料恐怕不下三十種,還加了藥材的,這香多搶肉,偏他家倒反襯出牛肉的滋味來了,這裏頭的配伍恐怕是大功夫,嬤嬤也是開了眼界了。”

賈蘭道:“嬤嬤真厲害!他家就是仗著那鍋老湯吶。他家原在北邊,戰亂城破時,他家祖宗沒來得及取旁的,就抱了一壇子老湯逃難的。後來太平了,就在京裏借了銀子開了如今的鋪子,當日那房子地什麽的,轉眼就掙回來了。”

李紈笑道:“你聽人渾說呢,不過是買賣幌子罷了。”賈蘭道:“那是前頭茶樓說書先生歇息的時候說的,可不是人家鋪子的人渾說的。”李紈笑道:“罷,罷,有什麽要緊的。只是你怎麽還逛起茶樓來了。”

賈蘭撓頭嘿嘿樂道:“我聽嬤嬤們說市井生活另是一重大學問,就纏著常安帶我去茶樓玩了。那‘有言樓’裏的先生正講西游記,好聽得很,就多去了兩回。”李紈道:“那一日日撐著聽累得慌,不如取了書看自在。”

閆嬤嬤趕緊道:“奶奶,小兒不讀西游記,怎麽讓哥兒看這個。”李紈笑道:“不讓看他也到處聽呢,那說法是怕小小子看了西游記整日裏皮得跟那孫猴子一樣,咱們這,不看也不差什麽了,看看也無妨了吧。”賈蘭道:“書是書,聽旁人講出來另是一個味兒。”

閆嬤嬤道:“跟哥兒說市井生活是學問,卻不是逛茶樓聽書的市井呢,是說人的道理行事都在日常,世事即學問。”

常嬤嬤聽了對李紈道:“說起這個,今兒姑娘們來得倒齊,只是奶奶怎麽單留了二姑娘和四姑娘吃飯?”

素雲猶豫了下道:“今兒看史大姑娘好像總在出神似的,跟在別處大大不同。”常嬤嬤聽了素雲的話,沒來得及等李紈答她的話便道:“你那時候不在前頭伺候,先頭大爺去了,咱們正屋裏供三年牌位,姑娘小,看著害怕,從那會兒開始就沒來過了。這麽算來,雖平日裏多有說笑,這來咱們院子還是多少年來頭一回呢。恐怕是人大了,不好意思了。”

碧月道:“好像說是咱們這裏跟以前不一樣了什麽的。”常嬤嬤與閆嬤嬤不禁環視了一眼,又相視笑道:“日日在裏頭不覺著,經這麽一說,真是大變樣兒了呢。”李紈笑道:“還是這個屋子,能變出什麽來。等什麽時候不住這裏了,才隨自己心意布置呢。”

閆嬤嬤正要開口,常嬤嬤已道:“奶奶知足吧!如今就夠隨心願了,還要怎麽著呢。”李紈聽了一笑。閆嬤嬤道:“方才常嬤嬤說留姑娘吃飯的話,我也想說這個呢,奶奶心裏疼姑娘們,面上總要做平才好,這林姑娘得的衣裳就比旁的多些,如今又單留二姑娘和四姑娘用飯。我看史大姑娘不自在,恐怕也有同是親戚家姑娘,奶奶偏就只顧著林姑娘的緣故。不平則鳴,這樣總易生事。”

李紈聽了笑道:“才說咱們都大變樣了,這嬤嬤們的想法可丁點沒變呢,還那麽戰戰兢兢,怕得罪這個怕得罪那個的。我這麽做自然有我的道理,旁人不懂那是他不懂,又怎麽成我的錯了。林姑娘是姑表,薛姑娘是姨表,史大姑娘只好算個世交,如何能一樣?

何況林姑娘是住在老太太院子裏,當成咱們家姑娘份例來的,我自然一樣照看。我若要顧著薛姑娘,那蘭兒舅公家還有好幾個姑娘呢,我顧不顧?給史大姑娘備了禮,那兩位侯爺自己還有幾個姑娘呢,我備不備禮?

何況我管的都是些吃食衣裳的小玩意,自家人自然是叫做看顧,越了份就叫給難堪了。老太太給史大姑娘件大毛衣裳恐怕他家叔嬸心裏還要有些想法,何況打我這裏出的?嗐,我說這麽些也是白說,旁人的想法一一管過來哪裏是個頭,我一心做自己想做的還忙不過來呢。”

閆嬤嬤無奈搖頭,常嬤嬤笑道:“世事也有這樣的,你與旁人無求無涉時,你就照了自己定心做,旁人疑惑久了就會自己給自己一個說法,這反是條簡單的路子。奶奶既想好了這麽做,咱們也就不給瞎擔心了。只是奶奶方才說什麽‘忙不過來’這樣的話,實在是恕難茍同,奶奶究竟是忙什麽忙到什麽田地,我等眼拙,真沒瞧出來。”李紈聽了也笑出聲來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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